最近杭州临安的老杨“出名”了，只是这个名没让他觉得光荣和骄傲，反而带来了尴尬和羞辱。
7月17日当天早上，正在上班的老杨闲极无聊，在办公室里打开电影看了起来。结果，被前来暗访的纪委检查人员抓了个“现行”。
本来以为不过是单位内部通报批评一下就了事了，可他万万没有想到，7月31日，自己的“事迹”竟然上了当地媒体《今日临安》的头版。那一个个写着单位名称和他名字的铅字，让老杨觉得特别刺眼。
2次暗访，13名政府工作人员被实名公开曝光，上报的老杨不是个例。
实名且通过媒体向社会公开曝光上班时间干“闲事”的政府工作人员——临安纪委的问责“新办法”在当地政坛引起了不小的震动，坊间百姓更是纷纷“点赞”。
实名曝光、全城皆知，“从严管理干部”、“治理庸懒散奢”动了真格。身为风暴中心的老杨们到底被触动了多少，这些日子他们又是怎样过的？
经过反复沟通，记者约访了两位被曝光的当事人。采访里，他们提到的一句话很相似：这可能是我们这辈子都无法抹去的“伤疤”。
父亲撂下一句“你出名了”
半个月没理他
访谈人：小陈（被查到上班时间看球赛）
访谈时间：8月7日上午9点
见到小陈时，他看起来有些精神不振，眼睛里还带有血丝，明显没有睡醒的样子。
他有些尴尬地笑笑，出乎意料先开了口：“听说你们要来，昨天一晚上就没怎么睡着，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。”
小陈在今年2月份那次暗访时，被查到正在电脑上看足球视频，这“不务正业”的一幕被定格在摄像机中。
再说起这件事，小陈依然苦笑着摇头。他说，当天上午，他到了单位一直在电脑上“录台账”。“要把许多数据录入电脑里，很枯燥，但绝对不能出错。”小陈说，录了一个多小时后，他觉得累了，于是点开了体育新闻。
小陈是个足球迷，一点开新闻网页，附带的视频放起了意甲的进球集锦，于是一下子把他迷住了。
“看了没几分钟，我突然发现后面站了个人。”小陈说，“这个人说他是纪委暗访组的工作人员，他把我看球赛的视频都给拍了去了。”
“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声，心想‘这下完了’。”等暗访组人员一走，小陈马上跑去找领导主动承认错误。
“说实在，在出事前，领导确实刚强调过上班纪律问题，也说到过纪委随时可能来检查的。”在他的“检讨书”中，他提到自己之所以犯错有两个原因：
一是以为自己在较为隐秘的5楼档案室办公，纪委的人是不会来查的；二是自己自控能力较差。
做了检讨，也受了单位处罚，他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。
没想到，几天之后，他在临安的电视和报纸上看到了自己的事，单位名称、名字一个不落。“这下，我知道事情闹大了。”这么一曝光，连小陈老婆的单位也都知道了。
这件事，小陈最不愿意让父亲知道，因为小陈的父亲以前是个村干部，在农村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，很好面子。“我能到政府机关工作，这让他挺自豪的，如果他知道了我的事的话，肯定很难受的，所以一直不敢告诉他。”
可是，父亲还是知道了。小陈说，每个周末，他都会带着妻子和儿子回老家小住。可那天回家，父亲就只跟他说了一句话“你出名了”，便整整半个月没理他。
原来，早有乡镇干部，拿着报纸跟父亲说起了这件事。
连续两三个礼拜，小陈都没怎么睡好。“那段时间，我不到凌晨一两点，根本睡不着，人都瘦了一圈。”小陈说，父亲和他的僵局，直到第三个星期因为孙子的事才算“解冻”。
“这种事情真的不能再犯了。”说到最后，小陈一再地说着对不起，“既对不起单位，也很对不起家人，连累大家都一起出丑了。”
我宁愿被罚1万块
在临安脸都丢光了
访谈人：老张（被查到上班时间打红五）
访谈时间：8月7日中午12点
约访老张时，颇费了一番周折。直到单位领导给他打电话，老张才很不情愿地从办公室走出来。“不是为了躲你们，而是因为自己实在是没脸见你们。”
老张工作20多年了，在单位也算是个小领导。他说，自己工作这么多年，都没受过处分，没想到一犯错就造成了这么大影响，“脸都丢到整个临安城了。”
“上班时间打红五”，这几个字让老张每次提起，都脸带尴尬。“当时手头事情忙得差不多，就想放松下，于是打起了‘红五’。”没想到，这么一会儿功夫，就被“逮”牢了。
一开始觉得“倒霉”，但后来老张承认，是自己思想深处“自律性还不够强”，丢了自己的脸，也丢了单位的脸。这件事，对老张的教训算得上深刻，因为工作原因，老张经常会往基层跑。
他清楚地记得，实名公开曝光后的那天，他正好下乡办事，有人有意无意地跟他提起了“上班打红五”这件事。“当时我的脸唰一下就红了，难受得要命，当时真想找个洞钻进去。”
事情出了，老婆也来安慰他。可老张听不进去，连续几天都吃不香睡不着，他是个要面子的人。“我宁愿被罚款1万元钱，也好过现在这样。”好几次朋友约他吃饭，老张也都推掉了。就怕别人提起这事，“就算是开玩笑提起，我也是很在意的。”
“好在儿子在外面读大学，还不知道这事，如果他知道的话，我会更难受的。”老张说，这次纪委的问责新办法，真的让他“疼了”。“如果只是内部通报，可能做错事的感觉，不会有这么深刻。这一次的教训，我会一生铭记。” （应采访对象要求，文内提及的被曝光人员均为化名）
一亮证件，正看小说的他立即关了电脑
8月7日下午，本报记者得到临安市纪委同意后，与纪委工作人员先后暗访了好几个部门，其中国土所里的经历最值得一说。
我们是下午2点35分进的国土所，进大门后第一个办公室写着“接待”字样。里面有一名男子，正很认真地对着电脑，我三步并作两步，快速走到了他的身边。
男子的反应很快，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浏览器上显示着什么内容，他已经快速点击成了“小窗”。不过还能依稀看清，上面有“官门”的字样。
男子很警惕：你们有事吗？“请把窗口点开，让我们看下，你在干嘛。”我们亮出了纪委检查组的牌证。
话没说完，该男子以极快的速度，立即把浏览器的窗口都关掉了。“没在干嘛。”男子的声音有些颤抖，一边说话一边连电脑屏幕都给关掉了。
“你刚才开着大窗在看的东西，其实我们已经拍到了。”
男子仍不改口：“真的没在看什么。”
真的没看什么吗？在我们的要求下，男子重新打开了电脑，点击“历史记录”立即显示，男子刚才看的是小说《官门》第683章。
这下，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，断断续续地解释说：“2点半上班之前，我是看了下的，后来上班时间到了忘记关了。”
实名曝光，能坚持吗？能推广吗？
效能建设，不是一个新话题。
临安这一次直接上媒体曝光的做法，在当地引起了一定反响。
有百姓叫好之余也直言，纪委此举是需要一定勇气的，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能坚持多久？
那么，这条震动了当地政坛，博得了好评声声的举措如何出炉，临安纪委为什么用上了“实名公开曝光”这招，这期间有没有遭遇过阻力？这样一剂“猛药”，能否在杭州市乃至浙江省推广？
杭州市纪委常务副书记、监察局长王宏在接受采访时表示，临安市纪委这一做法，体现了以踏石留印、抓铁有痕的劲头抓作风建设的要求，这种敢动真格、勇于碰硬的精神，对于当前整治“四风”，解决干部队伍中的“庸懒散奢”等突出问题是极其重要的。
纪委书记拍板“实名曝光”：
纪委就该不怕得罪人
要说到“实名公开曝光”，《临安市从严管理干部治理庸懒散奢行为问责办法》是绕不开的。
为了坚决落实中央“八项规定”，今年2月17日，临安市委市政府出台了《问责办法》，针对29种庸懒散奢的行为。临安纪委是这份文件的起草单位。
主要起草人说，他们也有在基层和其他政府部门的工作经历，眼睛看到的、耳朵听到的，确实发现在政府工作人员中存在着“庸懒散奢”的情况，这对政府形象是极大的损害，是到了该好好整顿的时候了。
《问责办法》既然出了，必然动点真格，纪委酝酿了一次暗访活动，主要检查“机关效能”。
暗访活动方案的起草人和《问责办法》起草人实为同一人。他说，当时有一点很明确，就是根据《问责办法》，暗访查实的“庸懒散奢”干部是要在纪检干部会议上通报的。“但内部通报，有时总显得不痛不痒，当事人和当事单位有时态度甚至是无所谓。”这让他突然有了个想法，不如下剂猛药，将这些不务正业的干部在当地电视台和报纸上公开曝光。
于是，方案上就有了“如果领导同意，将在电视台和《今日临安》进行通报”的字样。
方案到了临安纪委书记沈国祥的手上，沈国祥召开了纪委常委会讨论后，当场拍板决定“实名公开曝光”。
“顾虑也是有的，毕竟扫了人家面子，怕到年底评议时，兄弟单位给纪委工作投差评。”但沈国祥说，纪委就应该不怕得罪人，这是这个岗位的要求，通过督查、曝光，转变干部工作作风，树立风清正气的政府形象，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。“公开实名曝光，也得到了临安主要领导的认同和支持。”
13名干部被公开曝光：
有人炒股，有人织毛衣
2月26日到27日，临安纪委暗访组进行过一次检查，并向社会公布了6名工作时间干“闲事”的干部。
当时，许多人以为这只是纪委的“一时兴起”。7月31日，纪委再一次公布了7名干部名单。
大家这才意识到：纪委来真的了，公开曝光可能将是“常规动作”。
暗访组是怎么查的？他们又查到了些啥？据介绍，暗访组主要由纪委工作人员、邀请的监督员（电视台记者、社会人员等）、邀请的外县市检查组组成。纪委工作人员还向我们展示了一款购置的暗访工具，看起来像汽车钥匙的暗拍设备。“车钥匙拿在手上，一般也不会引起注意。”
“有个人当时在电脑上打牌，发现有暗访组检查时，手忙脚乱地拔掉了插座，盖上了电脑屏幕，可电脑里的出牌声音，怎么也盖不掉。”自然“上班时打牌”，怎么赖也赖不掉了。
根据曝光的内容看，上班能干的“闲事”很多：上班时间看电视电影的、玩游戏的、炒股票的、织毛衣的，都有……“其实还不止这些，在暗访中还发现有人锁门办公、穿背心上班等行为。”纪委工作人员说。
求情电话响个不停：
重拳其实并不好出
公开实名曝光“庸懒散奢”的政府工作人员，可能大家都会觉得被曝光者压力很大。但临安纪委的工作人员表示，他们的压力同样很大，事情并不好做。
“被查人员不配合，我们让他们签字确认，他们自然是不情愿的。有的认为我们小题大做，有的百般求饶。在有证据的情况下，磨蹭上半个小时，也不足为奇。”不过，相比“说情电话”，这只能算作小儿科。
每次暗访回来，各种电话就来了。“有来旁敲侧击会怎么处理的，有直接问能不能照顾照顾的，这些电话有打给我们的，也有打给纪委领导的。”纪委工作人员说，同在政府机关工作，很多打电话来的人，说实在的都认识，也会有些不好意思，无形的压力也就产生了。
也有人提出，第二次曝光时，要不退一步，把被曝光人的名字隐掉。
不过，纪委书记沈国祥顶住了压力，态度非常坚决：上次怎么曝光的，这次还是怎么曝光，否则就是对上次被曝光人的不公平。查到几个就曝光几个，否则就是对其他被曝光人的不公平。“纪委工作也是要接受社会监督的，必须阳光操作。”
市民交口称赞
被曝光单位觉得未必全是坏事
公开实名曝光，不仅在当地政界引起震动，在坊间也引起了热议。
杂货店老板陈师傅说，有些政府机关干部，确实不像样，上班吊儿郎当，办个证让你来来回回跑好几趟。“纪委的实名公开曝光，应该会让他们感到来自社会舆论的压力，端正自己的行为。”
市民小林说，能感受到纪委的工作压力，应该为他们的勇气赞一个，只是不知这样的监督能持续多久。也有百姓认为，从曝光的内容看，似乎只是一些“小问题”，力度还不够大。
“百姓的声音我们也关注到了。”沈国祥说，监督干部的小问题，也是为了防范大问题的发生。我们希望通过小的作风问题监督，最终达到转变干部工作作风，提升机关效能的目的。所以，实名公开曝光，我们会长期坚持下去。
实名公开曝光效果怎样，被曝光单位很有发言权。“好事不出门，坏事传千里。”接受采访的临安发改局纪委黄书记说，“出了这种事情，我当时确实是很懊恼的，这不仅意味着单位的年终满意度评选就此轮不上了，而且公开实名曝光后，单位在社会上影响也会很差。”
不过，冷静下来后想想，这也未必全是坏事。“被曝光的那名工作人员，后来都哭了，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。”黄书记觉得，出了这样的事，对于单位员工来说，也是一次深刻的教训。“平时，你怎么跟他们讲大道理，可能他们感触都不会有这么深。”
临安统计局董副局长对此表示认可。“我们2月份被查到一次后，工作人员的状态，明显认真了许多。”
这是阳光政府的应有之意
推广的关键在于领导的决心
对于临安不定期的抽查并实名公开曝光“庸懒散奢”干部的做法，省社科院调研中心主任杨建华觉得，这是阳光政府的应有之意，值得推广——
现在有些政府工作人员的表现确实不尽如人意，人在岗心不在岗，上班玩电脑游戏，更有甚者擅自离岗，对群众要办的事推诿拖延。“这给政府形象造成了极坏的影响，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并不符合，与我们要打造的责任型、阳光型政府不符。”
向社会公开曝光这些“庸懒散奢”的干部，其实借助了社会舆论的巨大力量，极大强化了对政府工作人员的监督和约束。在杨建华看来，这样的举措，就是在落实中央“八项规定”，走的就是群众路线。“可以说，它是将权力关进笼子的‘笼子’部分。它可以敦促，政府工作人员更好地联系群众服务群众。”
杨建华认为，向社会公开曝光能够得到百姓认同并取得成效，这也说明，制度执行的难易其实跟主要领导人决心有多大有着直接关系。“相关部门的主要领导人，如果能抛开人情，抵住说情，那么效果就会明显。当然了，临安应该通过实践，总结经验，将向社会公开曝光的做法制度化，以保证不因领导变更而发生变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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